爷爷走了,11月6号那天中午。

5号傍晚我还在公司时,爸爸打了个电话过来,说爷爷的状况已经很危险了,昨天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,意识已经很模糊了,让我这两天什么时候有空就回去。

虽然这时得知这个消息,已经丝毫不吃惊了——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,今年都基本躺在床上或椅上,而且6月时又因为肺炎住了几天医院——但还是比预想之中来得快了——10月中回到家时看到爷爷的状况还是挺乐观的,喂给他吃的东西还是会自己吞下去,19号晚上我离开家时,和爷爷说春节再回家,他还能用点头来跟我说再见。却没想到,才过了半个月就……

我以为爷爷现在在医院,爸爸告诉我,爷爷没去住院,就算住院了最多只能延长一段时间,这样也没什么意义,再说住院也很折腾老人,一住进去肯定出不来了,就让他自然好了。听到这里,我隐约能感觉到,爸爸他们兄妹几个人和奶奶应该经过了很痛苦的取舍,才作出了这样一个无奈的决定。

其实我起初也没料到事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,还打算6号晚上再坐车回去。但后来也许是我心切,或是什么其他原因,我对着电脑屏幕楞了几分钟,回过神来立刻打电话订了当晚的车票,11点半就赶回家。过后,才觉得这是冥冥中有注定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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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号早上7点多回到家,先到了爷爷家,爷爷还是躺在床上,喂他吃东西也吞不下去,喉咙里卡着很多痰,呼吸声很弱又很艰难。爷爷的眼睛睁着,能看到他的眼球和眼皮在微微地动,我叫唤着他,也不知他听不听得见。爸爸说今天早上爷爷有点精神,昨天整天都把眼睛闭著。或许爷爷真的知道些什么,知道我回来了,知道我在他身边看他。

由于昨晚坐车睡不好,奶奶让我回家睡一下,于是我在家睡到了10点多,便又过了爷爷家(就在旁边那栋楼)。这时,大姑姑、二姑姑和二姑丈(爸爸一共有三个妹妹)都来了,在尝试着用注射器和吸管给爷爷喂点牛奶,能吃一点是一点。后开一个表伯也来了。奶奶说三姑姑还在从深圳赶回来的路上,要下午才回到。大家一会进房间看看爷爷,一会又走出大厅,大家的表情都很凝重。这个时候,爷爷的呼吸已经断断续续的了,隔了好些时间才能通过那痰的声音听出他还在呼吸。

11点多的时候,二姑丈有事要回家一下。于是大家就散开了一下,各自忙事情去了。妈妈交代我看着爷爷,给他揉一下胸口,让他舒服些,我一边帮爷爷揉着胸口,一边跟他说着话,尽管我知道他可能听不见了。我留意着爷爷的呼吸状况,但逐渐地,间隔时间变得很长;爷爷的右眼闭合了起来,左眼还在半睁着;爷爷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。我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,就不断地唤着“爷爷”,希望能像电视剧所演的那样,亲人的呼唤能把人的意识留住。

但,这些似乎都成了无用功,这时我的心中有一个微弱的感觉,感觉有些东西在流走,一个遥远的声音隐隐地说着什么。我不敢相信也不敢肯定,便对正在阳台晾衣服的奶奶含糊地说:“奶奶,你看一下……好像……”

奶奶走了过来,把手放在爷爷的嘴鼻处探了一下,又让其他人探了一下。

的确是,走了。这时离中午12点还有几分钟。

我的脑子一下空白了,爷爷的生命就这样走到了终点,就在我的手中、我的眼中,而我却全然不知道,死亡是什么时刻带走爷爷的生命的,无声无息。像是一个人聚精会神看守着一样东西,但那样东西还是不知怎么地消失了。而在那个一瞬间,那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一瞬间,全家人都恰好散开了,大家在床边守了那么久的时间,却恰好就在这么一个瞬间,也“恰好”妈妈叮嘱了我,至少还是有人送着爷爷离开。

在我脑子空白的同时,奶奶把晾出去的、事先准备好的衣服收了回来,妈妈、两个姑姑帮着奶奶,动作迅速地给爷爷换上衣服,三件上衣,两件裤子,一双袜子,一双鞋。我呆呆地愣在那里,就像一头扎进了冥想盆看到的场景,就像没带意识地看着一些电影镜头。帮爷爷的身体换好衣服之后,爸爸打了电话给殡仪馆。

在殡仪馆的人来到之前的这段时间里,大家偶尔走进去房间,然后又走出来,进进出出。妈妈和两个姑姑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,鼻子和眼睛都通红了。我走进房间,看着爷爷躺在床上的身体,穿得很整洁,表情也很安详,可是,那现在仅仅是一个身体了。理智告诉我这是自然的事情,然而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流,我知道没有必要悲伤,因为结果必然是这样,已经预料到的了,但鼻子还是很酸,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渗出眼眶。

期间,住在楼下的李姨婆得知消息,特地上来问候我们一下,李姨婆是爷爷家几十年的邻居。她还给了点钱,叫我们不用太伤心,让逝去的人安心地走。

中午1点多,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到了。他们用黑色塑料袋把爷爷的身体包了起来,抬了出去。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,自己的一个亲人,最终竟然要被塑料袋包起来,要被陌生人抬走,要被放进冷藏柜,看着真的很不忍心。

之后讨论后事怎么做,全家人想越简单越好,我们家一直不迷信太多,所以几乎是连日子都不看(还是看了一下),就决定第二天进行火化和后事处理。

下午,三姑姑才回到家,可是已经迟了……

晚上,爸爸把爷爷年轻时的照片,拿去做了一个画像,用木框嵌了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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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号早上9点多,包了殡仪馆的一部车,全家人到了湛江市殡仪馆。湛江殡仪馆和我想象中的有所差别,除了几栋分散型的低矮楼房,就是大片的草地和荒地,荒地上的野草长得比人高,在风中摇晃。

到了之后,先办了各种手续;我们挑选了最便宜的“法事套餐”,毕竟不想弄得太复杂;又挑选了一个骨灰盅,骨灰盅比我想象中重很多很多;又给爷爷的画像挂上了黑纱捆成的花。我们在一间祭祀房(还是别的叫法?)门前等了很久,火化时间选了10点半。期间我去了一趟厕所,回来之后看到爷爷的身体已经放置在房间里面了。爷爷的身体还是那样,平躺着在那,身上盖了布,但我的印象中没有那块布的颜色,当时并没有心思去留意;原本苍白的脸上了妆,看起来有血色,但这也无法改变本质,爷爷的眼睛再也不可能睁开。在昏暗的房里,眼泪又出来了。三个姑姑进到房间里,看着这身体,也都哭了出来。而一会之后,就连这个身体,也不复存在了。

人都到齐之后,“仪式”就开始了,爸爸、妈妈和三个姑姑都要穿孝衣。但当时具体的流程已经忘了,也是没有心思去记,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,人家让怎么做就怎么做,只记得拿着香,走到爷爷的身体面前,绕过去,鞠躬,跪拜……然后,由殡仪馆工作人员推着爷爷的身体,爸爸拿着几柱香,妈妈抬着那幅画像,我们拍成一列,将爷爷送往火化的地方,那个地方的名字冷冰冰的,叫做“火化车间”。从祭祀房到火化车间的路,很长。爷爷的身体被放到了火化炉的前面,这最后一程我们只能送到这里了。我知道,火化炉前的电梯门会打开,爷爷的身体会被推进去里面,门关上,这道门就这样把我们分隔开了。我的眼泪一直在流,我也懒得去擦,让它们在脸上滑落、干掉。

随后,返回祭祀房,听着做法事的人敲着锣,唱着听不懂的东西。时间过得很慢,我听着他们唱,想回忆一点什么事来“应景”一下,脑中却只浮现了一件事,一件可能其他人会觉得很无厘头的事:有一个晚上我在爷爷奶奶家过夜,睡到一半发现家里有老鼠,我和爷爷、奶奶三个人把老鼠赶进了杂物房,却不知道怎么办,只好把房门关了不让它逃出来,后来的事情也记不太清了……法事做完之后,我们在祭祀房后面的露天处,把纸房子烧了,又把整理好带来的几袋衣服,爷爷的衣服,一并烧了。看着爷爷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地扔进大火里,我似乎能记起他穿着这件衣服的时刻,仿佛要记起了那一刻的事情。但我脑子不受控制,还是被半夜打老鼠那件事萦绕着。

接下来,根据工作人员的指示,去取骨灰。我们一家人又走了那段很长的路,到了火化车间。爸爸、妈妈和姑姑他们拿着骨灰盅,跟着工作人员走到了火化炉的后边;虽然那里写着闲人勿进,但其他人还是跟进去后面了。我看到了那道电梯门后面的东西,也是冷冰冰的,只有一个个巨大的机器,向外散发着热量。工作人员把把一个矩形的铁盘子取下来,铁盘子像面包店里用来盛放面包的那种,盘子里面就是爷爷的骨和灰,白色的,灰色的,块状的,粉状的。工作人员用镬铲,真的是镬铲,把盘子里的东西,铲进骨灰盅里,骨灰盅逐渐满了起来,等他把最后的一点灰倒了进去时,骨灰盅刚好满了,爸爸把盖子盖上。

我们又坐着那辆面包车,车开了很长的路,到了狮子岭陵园,把爷爷的骨灰存放在那里。接着,便回来了。

在奶奶家吃晚饭的时候,爸爸对我说,你明天过来和奶奶吃饭吧,只有你和奶奶两个人了……爸爸的声音都变了,我瞄见他的鼻头和眼睛都红了,忍着不让眼泪出来。

奶奶说,现在这么大间房子一个人住怪可怕的,以前嘛,虽然爷爷很长时间不会讲话了,但至少知道有个人睡在那里,每天外出总牵挂着家里这个人,赶着回来给他做饭喂饭,但现在,一下子,全都空了……以后的日子难过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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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理爷爷的东西时,看到一份履历表,我细细读了,才知道爷爷的一生经历了这么多曲折的事。爷爷的字很工整,很漂亮。

今天,是爷爷走之后的第七天。这七天无比漫长,时间都对我放慢了脚步。

但愿爷爷在另一个世界,一切安好。

 

(标题想了很久也不知写什么,就直接把在 pages 里新建文件的标题“空白”搬过来了,其实也很适合。)